宁子
一、丫丫和安迪印象
“我叫侯洛沁,别人都叫我丫丫。”——声音有点沙哑,很流行,很有味道的那种声音。我略微抬了抬身体,跃过前几排人,寻声望去:她抱膝坐在地毯上,黑而浓密的短发,齐眉的流海,穿了件黑白碎格的收腰短上衣和黑色长裙。我的眼睛一亮,好久没有见过这种品味的女孩了。
聚会结束的时候,我走过去同她寒暄。她笑得很明朗:“你是南师大中文系的吗?我是音乐系 80 级的。”
“怪不得有这身打扮”——我闪过这个念头,兀自笑了起来。十几年前,我是中文系 77 级的学生,最喜欢这身打扮:短短的头发,短短的流海,加上白衣黑裙……也许,在音乐楼下散步的时候,我们多次擦肩而过,没印象了,那时候, 77 级与 80 级之间已经有了“代沟”。
对她的第二个印象是在 UCIL (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)附近的一个小教堂,她先生吴安迪独唱一首诗歌,她钢琴伴奏。不记得歌词了,挺喜欢那旋律,是丫丫谱的曲。
再后来,我收到远东广播公司的磁带,丫丫去远东做了义工,主持一个福音节目——“星光夜话”,我听了,这个节目是针对大陆听众的,听说丫丫收到不少听众来信。
丫丫在国内主修大提琴,有人说,学琴的女孩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,直觉上,丫丫好像不是。她很平淡,很随和。到了周末,她家有一个查经班,去的都是大陆学生学者,大家先聚餐,然后唱诗、祷告,查经、分享……烧烧煮煮,洗洗刷刷主要是主妇的活儿,丫丫忙得很开心,我料定她里里外外都没什么波澜。
女人不经沧桑,可能活得满有味道,可是,若写进文章,就没意思了,所以,在采访“寻梦者”的时候,我没想找丫丫。
可是,有人鼓动我采访吴安迪。安迪?安迪会有故事吗?我想起那晚在小教堂初次见到他。他很朴实,一点不像 UCLA 出来的博士。丫丫像云,安迪像山,一座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山。安迪是上海人,祖父曾任国民党上海代理副市长,父母东吴大学毕业。看不出来安迪是世家子弟,我倒觉得他身上有层浓厚的“乡土气息”。
经不住朋友的鼓动,我拨通了安迪家的电话,约定星期天下午采访。
我们从下午聊到晚上近十一点,笔记记了一大堆,却挑不出什么“精采章节”,我有点泄气。突然想到一句流行歌词“平平淡淡才是真”。想想也是,“寻梦者”不见得个个经历坎坷,入死出生,写点平淡的梦又何妨?于是,横下一条心——就让读者“平淡”一回罢!!
二、安迪的梦想
安迪的话:
“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够做什么,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干不了。我自己拼命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成功的,成功的都是我没想到的事情。”
安迪的第一个梦想:跳“农门”
时间:七十年代
地点:江苏滨海
一九五七年,安迪出生在上海。他母亲是上海医学院生物教师,父亲在无锡郊区一家小银行做事。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,父亲还当过东吴大学学生团契主席。安迪三岁的时候,母亲为了家庭团聚主动放弃上海户口和大学教职,调到无锡一所中学改行教数学。安迪八、九岁的时候“文革”开始,父母被隔离审查,家也被抄了,安迪和弟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
缸里剩的米吃完了,父母还在隔离审查,安迪只好硬着头皮上街买米,他低着头,快快地跑去粮店,扛了米,又快快地跑回来。他很自卑,不敢见人,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——“老子革命儿好汉,老子反革命儿混蛋”,安迪以为自己真的就是“混蛋”。
一九六九年,父亲下放到苏北农村。母亲再一次作出牺牲,她说:“不管环境怎样,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。”这是基督徒的价值观,周围人不懂,以为这女人儍,她和孩子明明可以留在无鍚,却偏偏要随夫去苏北农村。
“下放是件好事”——安迪说:“农民对读书人很尊敬,下乡后,周围的压力没有了,歧视也没有了,我自卑的心理才被修复。”七十年代中期,安迪中学毕业,回到生产队种田,干活比不过农民,也不甘心一辈子“修理地球”。这时,有了第一个梦想——跳出“农门”。
父母把他送回上海,让他寄住在基督徒朋友家,学声乐,学提琴,学外文……外面乱糟糟,人与人斗得你死我活,安迪“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冬夏与春秋”。
“这是神的保守”——安迪现在明白了,在那样一个乱世,神把他藏到乡下远离纷争,所以,直到现在,他既没“傲气”又没“怨气”,若说那时代给他留下点什么印记,我想,可能就是那么一点“乡土气息”罢!安迪五次跳“农门”,跳到门口又被推回来了。
前两次因为参军。安迪参加公社宣传队演出,被征兵的看中了,招兵的点名要带他去部队。那年头,穿军装是最神气的,安迪乐疯了,以为这下真是跳“龙门”了,没想到,跳到门口却呛了回来——政审不过关。后三次因为被推荐上大学,当工农兵大学生,推荐加考试,他都通过了,三次都在最后一关出问题——政审不过关,他连个小小的阜宁师范都没能挤进去。
有人劝安迪的父母请公社干部吃饭,当时有句顺口溜:“酒杯一端,政策放宽。”安迪的父母陷入了迷惑:“为什么神不听祷告?”他们开始试人的方法了:备足了酒菜,把当地掌握政策的干部请到家中。这些人酒饱饭足之后,扬长而去,安迪仍然没能跳出他们的手心。
安迪找了本农村医疗手册,突然觉得自己什么病都有。
父亲沉默。忽然,他对安迪说了一件事:被隔离审查的时候,他觉得走投无路,实在忍受不了那样的逼迫,想要自杀,就在他决定自杀的时候,《圣经》十诫中的一句话跳了出来:“不可杀人!”
“自杀也是杀人!”——父亲这么对安迪说。
安迪真的跳出“农门”倒是个意外。
那年,安迪在县里代课,听说清江市文工团招人,他赶紧买了张长途汽车票直奔清江,冲进考场的时候,人家已经快结束了。这个从门缝儿挤进去的考生自以为没希望了,几天后,却接到了录用通知,农村户口一下子转到了城里。
安迪的第二个梦想:上南师
时间:七十年代末
地点:南京——清江
安迪悄悄恋爱了,其实是单恋,他喜欢上了一个南京小姑娘,人家才念初中,是安迪文工团一位女同事的妹妹,那小姑娘就是丫丫。
安迪遇到丫丫也是一个偶然。清江文工团到南京参加全省文艺汇演,最后一天没什么事,丫丫的姐姐抽空回家看父母。她报考了江苏省歌舞团,省歌舞团歌队的领导听过她的演唱,对她印象不错,但省歌舞团调人要省委书记许家屯最后拍板。那天晚上,许家屯要来看演出,演出之后他会到后台和演员见面,这是个难得的机会,若丫丫的姐姐当场唱给他听,他就可能拍板。歌队领导打电话找丫丫的姐姐,清江文工团本来就不想放人,这下找到了借口——“找不到人”。
安迪知道了,从郊外直奔城里,他不知道她家的住址,只听说她父亲是南师音乐系教师,可是安迪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那天下着大雨,安迪借了辆自行车拖泥带水地找到南师大,天已经黑了,他问看门老头儿:“教工宿舍在哪里?”老头儿往门外北东瓜市一指:“喏,那一大片都是。”安迪喘着气,准备一家一家地敲门。彷佛有仙人指路,他敲的第一家就是丫丫家。
丫丫一家人很感动,煮了碗热面请安迪。也许因为外面很冷,一进门就觉得很暖和,也许因为看见坐在琴旁的那个小姑娘——丫丫,安迪心里也很感动。第二天离开南京回清江的时候,安迪心里突然涌出莫名其妙的惆怅。
一九七七年大学恢复高考,安迪第一志愿报考南师音乐系。考上了,可是团里扣住了政审材料。
他找到团里,找到市里,最后找到地委,所有的人对他的回答都一样:“这是组织的决定,不关你的事!”
安迪急了,胆小怕事的他竟然冲到清江通往南京的大路上拦卡车进省告状。省里的答覆是:“如果你考的是理工科,你们单位必须支持,那是国家急需人才的专业。你考的是艺术类,你原单位也是文艺单位,这就够不上阻挡人才的问题。”安迪很伤心,他那么想进南师都是因为南师对面住着丫丫。
一九七八年清江文工团下了禁令,任何人不准考大学。
报名截止前一天,安迪还没有拿到单位准予报考的证明。
最后一天上午十点,安迪看到一位母亲因为儿子拿不到准考证而到文工团绝食。他走开了,经过一家照相馆,突然灵机一动:万一给我考了,没有照片怎么办?他进去拍了张快照,下午四点三十取照片。四点三十分,突然来了一位新的市领导,他批准了一批人报考,安迪飞奔到招生办公室,人家正要关门,材料都打成捆了。
“怎么这么迟才来,考哪一科?”安迪气喘呼呼,一时没了主意:“只剩十天时间,考理工科来不及了,就考外语类罢!”临阵磨枪,拼到临考,安迪全线崩溃,上考场的时候已经病得支撑不住,他觉得考砸了。
考分公布出来,安迪大吃一惊:“是不是弄错了?”他的考分超过任何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。
他选择了南大外文系。
参军没去成,阜宁师范没去成,南师也没去成,却不小心去了南大!父亲送安迪走时给了一句话:“不要做忘恩负义的人。上帝把不太好的都给你拦下来了,留给你的是最好的。”安迪不吭声,他知道能有今天不是出于自己,当初他的最高理想不过是吃上“商品粮”。可是,他想到父母为信仰而受的逼迫,他心有余悸,他不想靠近上帝,只想靠近丫丫。
安迪的第三个梦想:放掉手上这只鸟,去林子里捉一只最好的
时间:八十年代
地点:南大
安迪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,他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。在上南大以前,他连一句外国人讲的英文都没听过。开学没几天,系里有场“水平测验”,考题相当难,考分出来后,安迪被分到了快班。
毕业前一年,安迪考上了南大外文系研究生院。
丫丫已经长大,考上了南师音乐系。安迪和丫丫进入恋爱情节。
安迪一九八四年同丫丫结婚,一九八五年研究生毕业留在南大外文系。他很知足,上帝给他的早就超其所望了。
八十年代中期,“出国热”涨潮,安迪不想赶潮流,倒是潮流来赶他。
一九八六年学校派安迪去英国做一年访问学者。有人说,“手里有一只鸟,胜于林中有一群鸟”——去英国是百分之百敲定了,许多人认为这比考“托福”碰运气要好,安迪却想,放掉手上这只鸟,或许能在林子里捉一只最好的。他把去英国的机会给了别人,自己跑去考“托福”、“ GRE ”了。
父亲说:“信仰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。”
母亲说:“要看神怎么带领。”
安迪不吭声,他承认神对他的带领,他愿意同主宰他命运的神“保持关系”,但他不愿意穿上一件“信仰的衣服”,这点看起来颇似国学大师林语堂。其实,安迪真实的原因是对任何仪式、组织的厌恶,以及对基督教信仰所招致的迫害的惧怕。他好像一个饥饿的人,想喝粥,却惧怕那只盛粥的碗。
安迪开始悄悄祷告了,为他的“托福“、“ GRE ”祷告。
一九八六年夏,安迪收到了第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函,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取了他,该校语言学系是全美第二,安迪当时并不知道,他自己没有做什么,学校是由 Fulbright 基金会联系的。
安迪拎着皮箱走进上海虹桥机场,父母给他一个忠告:“到美国后,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教会,你若离开神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八月,安迪到了美国,安迪找到了教会,安迪敢在教堂里唱赞美诗了(在国内时,他随母亲去过教会,他很害怕被人发现,不敢唱诗),安迪喝“粥”时,不再怕人看见那只“碗”了。
安迪进入了自由状态。在自由状态下,安迪的理性变得骄傲起来,坐在教堂里,他一边听牧师讲道,一边挑毛病,他的眼睛开始在意那件“信仰的衣服”,而渐渐疏远了同神的关系。
安迪第一年拿的是 Fulbright 奖学金, Fulbright 基金会与中国教委之间有默契,这个奖学金只给一年,安迪以为第二年可以申请到学校的资助,刚到学校时他曾口头上对系主任提过一次,但他一直没有向系里提出过正式申请,系里以为他已经有了校外资助,第二年在分配奖学金时没有考虑他。安迪知道时,系里的资助已经分配完了。
他惊慌起来,想重新申请别的学校,可已经太迟了。
他垂头丧气走出系办公室,时间已近黄昏,他在图书馆的楼下找到了丫丫。
丫丫一九八七年三月到美国陪读,平时没事常来图书馆看书,图书馆楼下有间小吃部,丫丫常在这儿溜达,她喜欢“看”那些好吃的西式点心,安迪从来没给她买过。
安迪走了过来:“想吃什么?今天一定给你买。”
“真的?”丫丫以为安迪开玩笑。
“随便你要吃什么,我都答应你!”安迪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。
“那我要——炸鸡!”丫丫看到了早就想要吃的炸鸡,笑嘻嘻地对安迪说。
丫丫痛痛快快地吃光了炸鸡,安迪这才对她说:“我没有资助了,我们的存款只够买辆旧车,我想,先买车,你学会开车,去打工,我们下面一年只有打工才能维持生活。”他们拿出全部存款买了一辆汽车。
买车的第二天,一位美国同学要教安迪开车,他们在停车场练了十分钟就上大路了。
天空蔚蓝,阳光灿烂。安迪生平第一次开车走在宽阔的马路上,车速是 40 英哩一小时,他又紧张又兴奋。
到了十字路口,“左转”——“教练”发出指令,安迪急忙把方向盘往左边打,可是他把握不住转动多大幅度,车子偏左一点,方向没有转过来就径直向前冲去。
“刹车!”“教练”急忙喊道。
安迪一慌,本准备踩刹车,抬起脚来却又对着油门重重地踩了下去—— - “呼”车子冲向人行道,那里有家快餐店,座位设在室外,不少人正坐在那儿喝着饮料,吃着三明治。
“完了”——安迪脑袋轰地一声,他闭上了眼睛。
“砰!”一声巨响,车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,停了下来,他听到一连串尖锐的刹车声。
他挣开眼睛,只见车头吹气似地凸起来,严严地挡住了前面的玻璃。车子撞上了路旁信号灯杆,车头全毁了,机油流了满地。
“这是梦,这一定是梦!”安迪呆呆地望着前面,这辆买到手仅一天的汽车倾刻间变成一堆废铁。
“教练”走了,安迪站在路边,脚下一滩黏滑的机油,红色的,像血。安迪觉得到了“世界末日”。
他在路边等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那个美国同学找人来,丫丫不在家,他没带朋友的电话号码,他不知道怎么回家。
天黑了下来,安迪开始埋怨神:“在国内,我都不去教会,你还保守我。现在我比以前好多了,每个礼拜都去教会,你却让我遇到这种事!”那天是星期五,晚上教会有查经班,安迪给教会打了电话。
牧师把他接回教会,很多人为他祷告,牧师让安迪读《圣经》中的约伯记,约伯是个义人,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。约伯的苦难不是出于神,而是出于魔鬼,但神允许他经过磨练而成热起来,并且把他失去的加倍补偿给他。
安迪的心得到很大的安慰。
安迪冷静下来以后才想到感谢神:车子往人行道上冲的时候,若不是撞上了信号灯杆必然撞到快餐店外就餐的那群人,那后果真不堪设想。车子虽然毁了,但没有一人受伤,安迪自己也安然无恙,信号灯杆也没撞坏,也没人报警,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
两天后的礼拜天,安迪没去教会,丫丫去了。教会里一位弟兄把他的车给安迪用,丫丫还带回来八百美元,是教会弟兄姊妹的爱心奉献。安迪很感动,他失去了一辆车,却得到更贵重的爱。车毁后,丫丫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。
教会的弟兄姊妹齐心合意地为他祷告,安迪觉得一年之内不可能有新的资助,他准备出去打工。
恰在此时,他得知东亚系需要二名中文助教,他跑去申请,却发现申请者已有三、四十人。东亚系让所有申请者参加二项考试,其中有一项内容是“国语罗马字”,安迪从来没听说过,离考试只有一两星期,安迪跑图书馆借书“恶补”了几天,考了个总分第二,争取到了助教位置,生活费“解决了。
这份工作开学后才能拿到,安迪打算利用暑假出去打工,却听说学校要开暑期班,若报名人数多,开三个班,就可以给他一个助教工作。安迪天天跑到注册处看报名人数,情况不乐观,开二班人数都不够。那个暑假,教会举办夏令会,安迪想参加,出发时间是星期五下午,可是他惦记能否拿到暑期班助教工作,他想,如果到了星期五的上午暑期班报名人数还是不够开三班的话,他就不去夏令会了,他得利用周末出去找工。
星期五的上午他去注册处一看,报名人数剧增,开三班没有问题。他高高兴兴地去了夏令会,在夏令会上,安迪和丫丫决志信主,同年十一月,他们在教会受洗。
安迪的第四个梦想:丢掉自己的梦
时间: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。
地地:洛杉矶
安迪说:“我读书用功,想拿第一。刚信主的时候,心里有两怕:一怕丢时间,二怕丢钱。一年五十二个星期,每个星期天去做礼拜,一年就少了两个月的读书时间,我还竞争得过人家吗?再加上奉献(虽然是自愿的),算起来好像少了不少钱。可是,这么多年来,神让我看到,凡我为他摆上的,他都加倍补偿了。”
一九九一年,安迪进入写博士论文阶段。他的助教工作也做满了,经济上进入困境。
“陆 * 肆”之后,丫丫有了工作许可,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份秘书工作,老板同意给他们办绿卡。
本来,安迪没打算留在美国,他一心想拿到学位回南大。“陆 * 肆”之后,想法变了,为了留下来好找工作,安迪又读了电脑课程。他拿的是 J1 签证,在美国留下来很难,那时候还不知道后来可以办“陆 * 肆绿卡”。所以,丫丫的这份工作对他们来讲很重要。
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是第三代华人,不会讲中文,但思维方式很中国化。他以为安迪和丫丫也和许多人一样愿意被“绿卡”奴役。丫丫在那儿工作得很不开心。“绿卡”已经办了一半,安迪说:“‘绿卡'使你不幸福,不如放弃,我们不做‘绿卡'的奴隶。去留的问题就交给神!”
丫丫辞去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。
“绿卡”没有了,工作没有了,剩下的就只有神。
几天后,丫丫看到学校一则广告,语言学系需要一名秘书,那广告贴出来两个月了,很多人应征,但系里还没作最后决定,最后一天这则广告被丫丫看见了,她去面谈。回到家里,电话铃响了,系里通知她第二天去上班。
丫丫在律师事务所使用的语言是一半中文一半英文,这下突然全使用英文接听记录电话、整理公文,而且面对的大都是语言学大师,她很紧张。
丫丫仰望神,她知道这份工作是神给她的,她做每一件事好像都是为神做,她常常是在祷告状态下工作,她对自己说:“我要让神的荣耀在我身上彰显出来。”她的心充满了喜乐。
六个月之后,系里给她的评价是: Excellent (优秀)。
安迪快毕业了,他的梦想是当教授,他向各大学发了很多信,想找博士后或教职,但都如石沉大海。安迪急了,他找一切机会参加学术会议,以为开会可以打知名度,开会也是找工作的机会,但都没有结果。
一九九三年三月,安迪去波士顿开会,在会上他遇到了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的一位教授,他俩聊得很投机,这位教授是权威,手下带了不少博士后,他对安迪的研究很有兴趣,主动建议安迪赶快申请到他那儿做博士后研究。安迪很兴奋,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系是全美第一,很多人都想去“镀金”,从那儿出来的人几乎没有找不到工作的,而且,只要去那儿“泡”一下,今后在学术界就站得住了。
安迪兴冲冲地飞回洛杉矶,“这回有希望,是教授找我!”他对丫丫说,“这回要是去不成,我就完了!”教授很起劲,安迪也起劲,十拿九稳的事情最后还是泡汤了——经费有困难,安迪去不成!
安迪失望透顶!他问神:“你要我将来做什么呢?”安迪的 TA (助教)也做完了,几乎没有收入。学校经费削减,丫丫的工作时间也跟着递减,从百分之百减到百分之八十,又减到百分之五十。
安迪再次面临经济困窘!恰巧父亲来探亲的时间临近了,他听说安迪没找到工作,就想暂时不来。安迪这时候特别需要父亲灵里的支持,他写信告诉父亲:“不用担心,神会预备。这里有一笔钱是专为你来而存的,专款专用,你来吧!”
一九九三年六月,父亲来了。安迪生平第一次主动要和父亲一起祷告(在国内时,父亲叫他祷告他都不肯),父亲很欣慰。父亲一来就找华人教会,接着又找到了一个以大陆学生学者为主体的团契——神州基督徒团契,这个团契就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附近,周末父亲把安迪带去了,安迪一到那儿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,从此,他每周去团契聚会,后来,他和丫丫都成了团契的主要同工。
七月里的一天,安迪的导师突然问他:“这儿有家公司要人,你愿意不愿意去?”这个工作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,他没找,就来了。他为父亲存的钱还没用完,神就给了新的供应。安迪还没毕业(课修完了,只等论文答辩),就先去上班了。
公司离他家很近,虽然公司不是很稳定,但安迪说:“神会对我负责到底。”
工作半年之后,安迪拿到了博士学位。一九九五年八月,学校经费削减,丫丫失业了,可是他俩心里很平安,安迪说:“神给我们的已经很丰富了。”丫丫说:“正好,我能多有一点时间陪女儿。”——有人多次拉安迪和丫丫做生意,说他俩在团契里有那么多熟人、朋友,做生意很有条件。安迪说:“团契不能污染,到团契来的都是弟兄姊妹和朋友,不能把生意做到团契来。
安迪和丫丫开放家庭作为团契聚会地点,在团契里他俩把时间、精力、爱心都摆土了。丫丫有几个跟她学钢琴的学生,丫丫说,周末、日两天不教琴,这两天是用来服事神的,虽然少教琴就少收入,但丫丫知道,在他们家里,神是居首位的。
丫丫在远东做义工,主持“星光夜话”节目,每天对大陆播出十五分钟,丫丫自编、自写、自播,工作量很大,压力也很大,好几次她想打“退堂鼓”,可是,神一直扶着她往前走。丫丫只存着一个心愿:“让神的荣耀在我们身上彰显出来。”
放弃自己的梦,不做学位、工作、金钱和绿卡的奴隶,把自己连同梦都交托给神,于是,该有的就都有了,并且,还有了自由——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,许多人未曾寻到的那种自由,丫丫和安迪,寻到了。
三、丫丫的梦想
丫丫想读书,想拿一个学位,一个硕士学位就够了。
一天,她见到一则招生广告,印第安纳州立大学图书馆系招生,注明要有音乐背景的人。丫丫好兴奋,她向神祷告:“神哪,如果你认为合适,让我考试通过吧!”考下来,她的分数超过录取线 3 分。
神不剥夺她的机会,神要她自己做选择。
“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,”丫丫说:“只读两年,拿个硕士就回来。”安迪不置可否,直觉上,他觉得这不合神的教导,可是,他又不愿意不尊重丫丫的选择。
丫丫心里不平安。每晚晚上睡觉前都要问安迪:“我去,还是不去?”反反复复,自己同自己打架。
一个丫丫说:“夫妇不要分开,免得给魔鬼留地步。”另一个丫丫说:“不,不会的,我们感情很好,就两年,读个硕士就回来。”
安迪和丫丫每晚睡前都为这事求问神,神一次又一次用一些话提醒丫丫,可是,丫丫舍不得放弃机会。
于是,神一次又一次给她信号:安迪突然腰痛,莫名其妙的痛,过去从来没有过,丫丫犹豫了,她知道这是一个信号,神在阻拦她,可是,心里又跳出那个念头:“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!”她买了机票。
女儿早晨刷牙,突然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:“妈妈不要走,不要走……”吃晚餐的时候,女儿吃到一半,眼泪汩汩地流,却不说话。丫丫犹豫了,她知道神又一次阻拦她,可是,那个念头很强烈:“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!”安迪的导师知道丫丫要走,惊讶地说:“ That's a terrible idea (这是个疯狂的念头)。”临走前,丫丫最后一次参加团契聚会,一位耶鲁大学毕业的博士听说丫丫要去外州读书,坦率地对安迪说:“这不好,这不合《圣经》的教导。如果丫丫实在要去,那么,去了之后立刻想办法办转学。”丫丫再一次犹豫了,睡前她和安迪切切向神祷告,求神清楚让她知道去还是不去?
那天夜里,女儿突然从有围栏的双层床的上铺掉下来,听到哭声,丫丫扑到女儿房里,只见女儿满脸鲜血。她抱起女儿扑倒在地上,她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这是神的管教,神不得不用她心爱的东西提醒她,什么对她是最重要的?她流着泪说:“神哪,我知道了,家庭比学位更重要。我不去读了,真的不去了,若女儿有个意外,我拿多少个博士学位都不会幸福。”
他们把女儿抱进医院,医生做了详细检查,女儿没有受伤,只是流了些鼻血,从那么高的床上跌下来,竟然没有一点伤,他们知道,这是神的保守。
丫丫搂抱着女儿,微笑着说:“神看重的是家庭,是人,生命生活比学位更重要。”我点点头,突然,心里冒出一句话,是我小时候读童话故事时常读到的:“从此,他们就过着幸福的生活。”
我想,这不是一种童话般的梦想,这是人生的一个转折。
人生有许多的转折,但只有一个通往幸福——安迪和丫丫已经找到了。
我以为故事可以结束了。
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,我接到丫丫的电话,他们要去西雅图了,安迪在那儿找到了新工作。
“什么颜色的家具比较适合西雅图的天气?”丫丫问我。
我笑了,这就是丫丫,到哪儿都要让生活过得有味道。
“那儿总是下着蒙蒙细雨。”她说。
“所以神让你去。”我开玩笑道,丫丫总是明朗快乐的。
临走,安迪告诉我他这次找工作的经历,我忽然发现有些精采章节,于是,我把故事继续写下去:安迪原来工作的公司只有几个人,经济很不稳定,要靠政府津贴,后来津贴没有了,公司的生存成了问题。
“你怎么办?”很多人问安迪,他们都是和安迪同期出国的,都有了稳定的工作,也买了房子,只有安迪还在挣扎。安迪一笑:“有神同在,比什么都好。”他很平安,每天下了班就忙团契的事,根本顾不上出去找工作。
一九九五年八月,他看到两则招聘广告,一是 Unisys 公司,这个公司有五万多员工,专业与他很对口。另一个是美国著名的电脑软件公司 Microsoft (微软)。安迪平时看了广告都没反应,看完就扔了。那天不知哪儿来的冲动,当即发了个电子邮件给这两家公司,也没有花什么精力。两星期后 Unisys 就通知安迪去面谈,地点在费城。安迪面谈之后不到两星期就得到了录用通知,年薪比现有的高出两万美金,又是大公司。安迪简直难以置信——就这么成功啦??同学朋友们得知这个消息都羡慕不已。
在美国,多数人是跟着钱走,哪儿钱多奔哪儿,可是安迪觉得不对劲,他心里有三个阻拦:第一,这家公司要他做的工作,从专业发展看还不如他现在的工作有意义。第二,这家公司要他在一个月内就去上班,安迪觉得这么快离开,对现在工作的公司影响太大,他良心不安。第三,他正在参加年底神州团契福音营的筹备工作,他是主要筹备者,若一个月内就走,福音营他就不能参加了,筹备工作他也不能完成。
安迪很挣扎,他不知道这个工作是不是神的带领?若不是,怎么会那么顺利?若是,怎么心里觉得不平安?安迪天天为此祷告,他要知道神对他的心意。
正在这时候,他联系的另一家公司—— Microsoft (微软)给他寄来一张明信片,这类明信片其实就是拒绝通知书:“你的履历我们收到了,目前没有适合你的位置,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和你联系……”。这扇门关了,那扇门开着,要不要去呢?有一天,安迪突然间自己:“去 Unisys 你图的是什么?年薪多两万!是的,你图的就是这个!看在钱的份上而去决不会是神的意思,是你自己的意思!”他好像有点清楚了,接着他又问自己:“你去觉得平安还是留下来觉得平安?留下来平安!好啦,那就不去!留下来好好筹备福音营!”安迪回绝了 Unisys 。
安迪此举令 Unisys 大惑不解,这么大的公司,这么优厚的待遇竟然被一个小公司的人拒绝!他们打电话劝安迪再考虑,并且列举了公司的优越条件:高工资,有名气等等。安迪一听,都是名利的诱惑,他更清楚那不是神的意思,他更不想去了。
安迪决定不去之后,过了两星期,他意外地接到微软公司的电话,他们叫他去西雅图面谈。安迪坐上了飞机,对这次面谈他一点没有把握,争取微软公司的位置是相当激烈的竞争,他心里很不安。
他随手翻开圣经,刚好翻到诗篇:“你们要赞美耶和华,从天上赞美耶和华,在高处赞美他。”(诗篇一四八篇 l 节)安迪笑了起来,他望一眼窗外:我不正在高处,正在空中吗?应当赞美神!他的心一下子平静了,他注视着窗外的白云,想起八月份以来神藉着圣经每天给他提供的信息。
八月份他开始读圣经旧约部份,接到微软公司面谈电话的那天,他刚好读到出埃及记,昨天晚上,他读到一个信息:神要带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去一个更好的地方。
“西雅图是不是神要带我去的更好的地方呢?”——他闪过这个念头。
安迪的话:“以前读圣经我不喜欢旧约部份,我以为那是讲以色列人的事,与我无关,现在我知道,所谓以色列就是神所拣选的人,神对以色列人讲话,就是对我讲话。”
安迪到达西雅图。“次日早上八点,面谈开始。第一轮是人事部门的简短交谈,然后进入正题:业务部门的人轮番出场一个一个地考他,每人同他谈一小时,有记录和评语,谈完之后这份材料就转给下一个人,所以每个人出场前都对谈话对象有了基本印象,他们不会提相同问题。如果前面几个人记下了不好印象,后面的谈话就不必进行了。到底要谈多少轮?有多少位竞争者?这都是保密的,安迪谈了几轮,心里还是没底:是不是冲到最后了?最糟糕的一轮是第三场,和他谈话的那人高大魁武而傲慢(安迪估计他有两米高),他一来就给安迪一个下马威——他要安迪用计算机 C 语言当场设计一套程序。
C 语言安迪多年不用,早就忘了。他目前用的是 Prolog 语言。
“对不起,我不能做。”安迪坦率地说。
“你的履历表上写明你学过!”那人的语气咄咄逼人。
“是的,但是我已经多年不用。”
“你来之前没有复习?”
“我没有时间。况且你们需要的主要是语言学方面的人才,我不认为 C 语言是重要的。”
他盯着安迪,沉默了几秒钟。最后妥协了,同意使用一种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中间语言设计程序。他一边问话,一边“的的答答”地把情况输入计算机,安迪很紧张,只好默祷:“神哪,反正靠我自己不行啦,要成就是你的意思。”这么一祷告,他情绪马上放松了下来。
再见下面的人之前,安迪就赶紧祷告。
最后一轮面谈结束了。那人走了,却把面谈程序表留在了桌上,安迪这才知道,冲到最后一关了,他舒了口气。
回到洛杉矶,安迪按进度读圣经,那天刚好读到这一段:以色列人快要到达神带他们去的地方——迦南,在进去之前,他们派人先去看看那个地方到底怎么样,派去的人看到那地方的人身材高大强壮,就害怕了,以为自己不是迦南人的对手……安迪读到这里一下子联想到面谈时遇到的那位高大强壮的对手,在那人面前,他也像以色列入一样害怕,认为自己去不了那地方。他笑了起来:“神哪,我自己去不了,要是你带我去,我就能去。”
安迪等了一个多月,没有任何消息。他向神祷告说:“神哪,去或不去,照你的意思,不要照我的意思。”这一个多月,他全力以赴投入神州团契福音营的筹备工作,这是一个大活动,主要同工基本上都是 UCLA 附近的大陆学生学者,他们的课业和研究工作都很忙,又临近期末考试了,时间非常紧迫。
十二月十日,微软公司来了电话,通知安迪第二次去面谈。这次没有业务问题,他们谈话的重点是在性格素质以及人际关系方面,安迪很轻松。
在西雅图,安迪碰到一个南大同学,他想向这个同学传福音,正考虑怎么开口,不料这个同学主动提起这个话题。原来有位牧师向他介绍《海外校园》上的一篇信主见证,那篇见证的作者就是吴安迪。那位牧师听说安迪这回到了西雅图,很高兴。他对安迪说:“我们这里有许多大陆学人福音工作要做,如果你能来西雅图工作,一定来我们教会。”安迪心里有个感动:“神要我来这里撒种。”他感觉到这些日子神给他的信息就要应验。
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,安迪读完圣经申命记的最后一章,以色列入进入迦南在即。他去上班,一到办公室,电话铃响了——微软公司录用他了!第二天是圣诞节,神在圣诞前夜给了他这份礼物。
安迪高兴之后又胆怯了:“是不是他们弄错了?那么多人比我强,为什么最后录用的竟是我呢?”晚上他读圣经,正好读约书亚记第一章,读到第 9 节时他的心蓦然一亮:“你当刚强壮胆!不要惧怕,也不要惊惶,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,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。”安迪的心踏实了,他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,他确切地感觉到神与他同在。
十二月二十九日,神州团契福音营在洛杉矶郊外一座幽静美丽的山上举行,营地聚集了三百多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、学者以及他们的家属,支持这次福音营的有台湾、香港,以及其他背景的基督徒。大会收到的奉献高达两万多美金,这笔钱来自加州以及外州的华人教会。
这次福音营约有三分之一的慕道朋友决志信主。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是在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日晚最后一个时刻,三百多人大合唱《我的中国心》,会场上一片唏嘘声淹没在沉痛的歌声里:“长江、黄河、亿万灵魂在我心中重千斤……”三百双手高高举向东方,祷告声山洪一般奔腾而下,此时此刻,上帝的灵降临……
安迪完成了他在洛杉矶神州团契的事奉,那美好的仗已经打过,他可以安心地离开了。
可是,离开竟是一场新的挑战。
他工作的这家小公司突然出现了转机,眼看就要起飞,前景非常好。老板极力挽留安迪,给他优厚的反聘条件:工资将比微软公司更高,福利更好,连安迪买房子,公司都可以帮忙。安迪如果留下来会很舒服:工作得心应手,没有新的压力和竞争,钱也会很多。
面对老板的盛情,安迪心软一点就要留下来了。可是他想,几个月前 Unisys 给的工资高于这边,我没有为钱而走,今天,我也不能为钱而留。
神要带我去一个新的地方打仗,我只愿顺服。
最后的晚餐是神州团契诗班预备的,安迪是诗班最出色的男高音,诗班要留下他的歌声,录音从下午就开始了。
我最后一次听他唱的歌是圣经中的诗篇第二十三篇:“耶和华是我的牧者,我必不至缺乏,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,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……”他唱得很深情,彷佛进入了诗篇作者大卫当时的境界:世界悄然远去,辽阔的天地间充充满满的,只有神……
我忽然想起从一本书上读来的话:“大卫呀,你在唱给谁听呢?只有小山羊在听呢!”大卫说:“我在唱给神听,只要他听见就够了。”
参阅材料:
从电脑软件看自由意志 吴安迪